聞孚(以下簡稱問):老師請談談您年輕時的任教生涯?
邵夢蘭校長治校嚴謹
曹永洋:當年士林初中校長邵夢蘭曾是名校北一女中的夜間部教務主任,並兼任一班日間部高三國文老師。在陽明山管理局局長周象賢九顧茅廬後,於民國45年夏天接掌此校。
她到任後,雷厲風行,終於使這所快要關門的士林初中起死回生。我到士林初中任教,因為家父曹賜固是行醫幾十年的士林老醫生,也是士林初中創校委員之一。
我初決定擔任教職之時曾想,如果直接回到士林故鄉教書,萬一沒教好書的話,有傷家父清譽,所以一度選擇了淡江中學。3年後,我回士林中學任教,那年才27歲,現在已是76歲老翁了。
問:我初二上老師國文課時,常常精神不集中,有一次還被你賞了半截粉筆,老師當年可以當棒球投手呢!
曹永洋:有這樣的事嗎?我當時單身,脾氣比較暴躁,記得當時教音樂的梁美英老師想介紹一位音樂老師和我交往,卻不幸被她在辦公室的另一端,看到我在體罰學生,她可能嚇壞了,以後連跟我講話都怕怕的。
問:哈,還有這麼一個案外案啊。對了,當年在士林中正路的學校後來變成「士林國中」,由徐駿德校長主持,邵校長把高中部遷往現在石牌文林北路77號,翌年改校名為「中正高中」。老師為什麼在民國79年、53歲時,就提前退休了呢?
曹永洋:喔,因為我不太會用丹田講課,又常感冒,支氣管炎的老毛病一再做怪,我想如果再教下去,應該非開刀不可了,所以我就以在公立學校教書滿26年為由提出辭呈,做了教育界的逃兵。
問:我覺得是老師教書教得太認真。有一次跟嚴震生教授聊到老師,他感念老師平常教學嚴謹。特別您有次和全班同學談文學、黑澤明的《羅生門》,三島由紀夫的 《金閣寺》。所以老師是在離開學校後,才去志文出版社擔任新潮文庫的編輯?(民國79 ~ 92年),後來又成了傳記作家?
傳記文學之路
曹永洋:我離開一再重複的教書工作,轉到新潮文庫的編輯台,這件事我到現在仍然對張清吉先生懷著深深的感激。這位日治時代的出版界傳奇人物,比我在大學裡看到的博士,對文學、藝術、哲學、電影都擁有更精湛的素養。他通過日文,涉獵不同領域的經典,卻始終謙虛。
當年《自由中國》停刊,雷震判刑10年,接下來文星雜誌、文星書店和出版品也相繼走入歷史,以翻譯為主的新潮文庫,當時變成呼吸西方思潮,打開知識天地傳遞訊息的窗口。
我的工作時間是星期一、三、五,每年寒假休息一個月,暑假休息兩個月,比我教書的
時候更有餘暇寫點東西。
我自認沒有創作才華,不過,來自書齋的夏目漱石、芥川龍之介、谷崎潤一郎,照樣不也成為一流的作家?
問:老師當年主持新潮文庫時,我恰好也在1974年底頂下「香草山書屋」,新潮的書在我們台大門口的書店是暢銷書呢。
請教老師,你和尉天驄、陳映真、七等生、劉大任、王禎和、雷驤這些文壇前輩同一個世代,而且也有很多交往,他們都寫小說,您為什麼沒有跟他們一樣投入小說創作呢?
曹永洋:這個問題我自己也想過,甚至請教過鍾肇政先生,我說到自己從小是「好命子」,沒有吃過什麼苦頭,家父是一位開業醫生,我的生活環境比一般同學好,我不像黃春明有十分豐富的生活體驗。
黃春明講故事精采、傳神,在文壇素有盛名,後來發現他講的故事都被聽到的文友捷足先登,寫出來刊登在報章雜誌,甚至得獎,才漸漸守口如瓶(不過還是常常忘 記,一再重犯)。我自認沒有創作才華,不過,來自書齋的夏目漱石、芥川龍之介、谷崎潤一郎,照樣不也成為一流的作家?
所以我後來寫傳記,是因為這類文體是我看得較多的著作,譬如早年看羅曼.羅蘭《巨人三傳》(貝多芬、托翁、米開蘭基羅)就很感動,後來讀梵谷傳、高庚傳、居禮夫人傳、柏格曼自傳、布紐爾自傳,還是深受感動。
我當然也愛讀小說,但是有些比較純浪漫的《少年維特的煩惱》、《茵夢湖》、《葛萊齊拉》、《茶花女》等書,就不再像青春時代一樣令我寢食難安,為之低徊欷歔了。
26~36歲之間,我寫了《十二位世界偉人》(其中只有甘地、黑澤明是東方人)這本書出版時結集為《歷史人物的回聲》收入新潮文庫,字體雖然未用五號字, 可是我的學生們還會捧場買來看,也許想重溫我當年在課堂上落跑,不管他們死活,也不在意他們是否能否進入中學、大學的國文老師。(一笑)
手工饅頭般的創作
問:老師後來又開始撰寫本土的人物傳記,寫過哪些人物的傳記呢?銷路如何?
曹永洋:說起來慚愧,我因為從來不使用錄音機,也極少用照相機,我的寫作,從蒐集資料、訪談到變成文字結集出版,完全是手工饅頭的過程,因此寫不到六、七本就領到「敬老證」了。
我結集的本土人物傳記只有下列幾種:
1.陳五福傳(前衛出版,三或四刷)
2.郭維租傳(前衛出版,二刷)
3.胡文池牧師傳(人光出版社,一刷)
4.馬偕博士傳(家族自印,未在坊間出售)
5.許燦煌傳(家族自印,未在坊間出售)
6.林宗義的故事(中華兒童基金會印行,供小學高年級閱讀)
7.林恩魁傳(草根出版社,一刷)
我的書都是一版就進入書庫、物流或二手書店了。有時想想,朋友印我的書鐵定虧本,如果厚著臉皮一直寫下去,不是害人害己嗎?幸好我不會電腦,不然的話,我的出版社朋友看到我不是會「敬」而遠之嗎?
人是時代的產物
問:老師太謙虛了,老師您寫作傳記已經非常久的時間了,請問這對您的人生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?這當中您得到了什麼寶貴的啟發嗎?
曹永洋:多年來寫作傳記所得的一些心得,使我發現人和宇宙眾多的生物一樣,他(她)是時代的產物,與培養他的土地、語言、文化、社會、生活、政治、經濟的關係密不可分。
問:在您寫過這麼多的傳記中,相信許多都是很有人生閱歷和經驗的大人物,您提過幾位出生於日治時期的人物,能不能和我們分享一下。
曹永洋:我提到過的幾位人物,剛好從啟蒙、中學到大學階段的教育都在日本統治台灣的五十年完成(1895~1945)。如果對照他們所處的時代、教育、社會體制,如以戰前與戰後做為分水嶺,更發現其中的落差。
像胡文池(1910~2010)、林宗羲(1920~2010)、陳五福(1918~1997)、郭維租(1922~)、林恩魁(1922~)、王源(1925)、涂南山(1926~)、顏世鴻(1927~),都出生於這個動盪的時代。
七位代表性人物
當時台灣為日本的殖民地,這七位在走入社會不同領域之前,他們所受的教育可以說是全盤的日本教育(雖然他們的母語是河洛話)。像胡文池牧師出生於1910 年,在新莊公學校畢業後因無力升學,有三年的時間在長兄文具店幫忙或到市場賣魚,17歲時投考當時五年制的淡水中學校(即李登輝、鍾肇政的母校),又進入 台北神學校(今台灣神學院)攻讀三年,他在這裡打下日文、英文的扎實根基。
當時牧師的待遇非常微薄,胡牧師成家後進入東部花蓮、台東傳福音(其間有一年去美國一所神學院,攻讀一年語言學)。38歲進入台東關山鎮牧會,退休後他們夫婦定居關山,100歲安息主懷。
他曾費時13年完成布農新約聖經,布農族聽這位牧師講流利的布農語,心裡都暗暗稱奇,以為這個漢人是他們部落的頭目。
慕光盲人重建中心
林宗義、陳五福、郭維租、林恩魁四位出生的年代都相差2~5歲間,四位後來都是醫學系畢業。其中林宗義是精神科醫學博士,陳五福台北帝大第五屆醫學部畢 業、日本福島大學醫學博士,後來專攻眼科並回故鄉創立五福眼科醫院。41歲時創立「慕光盲人重建中心」,對台灣視障同胞做了長期無私的貢獻。
郭維租在二次大戰結束前夕,在東京帝大醫學部完成學業,成為東京帝大(今東京大學)第12位台籍畢業生。林恩魁則在二次大戰烽火中讀完東京帝大醫學部二年,戰後回台大讀二年畢業。
這四個人都在日本統治的殖民時代,與日本子弟有「差別待遇」的過程中,過關斬將完成小學六年、中學五年、高等學校三年、醫學部四年的教育,也是極為嚴格的學制下孕育的精英人物。
他如誦經般默記每一個血染馬場町的青年英魂,每一聲槍擊都代表台灣歷史慘痛的印記,為我們揭開歷史課本中看不到的真相。
因為他們在進入社會之前,已經歷經錘煉,無論在自然和人文科學方面都具備了遼闊的視野和學養,所以四位都在專業領域之外也有具體深遠的貢獻。林宗義博士在精神醫學上雍有國際的聲望和地位,並有專著與大量的醫學文獻傳世。
租屋行醫
另外,郭維租、王彩雲二人夫婦都是留日醫生,長期在中山北路租屋行醫,把一男四女都培植成醫生(其中二位牙醫)......,在輕易可以成為鉅富的時空 下,他們以低收費草地醫生方式在大台北都市叢林辛苦看診,並兼任大同大學和淡水工專(今真理大學)校醫,二人如此行醫40年,神情自在,兩袖清風,連國稅 局每年查帳的人都嘖嘖稱奇,不得不嘆服。
林恩魁醫師則一如傳記中所記錄於1950~1957坐政治黑牢,其中有六年是關在台灣監獄島綠島(原名火燒島)度過,他是台灣精英第一批送往綠島的勞工,每天到海邊敲硓石、整平凹凸不平的海灘、蓋牢房關自己、搬運大米、麵粉、煤炭等等重勞動更是逃不掉的。
擺脫悲劇印記
最令人敬佩的是63歲那年,林醫師以奉差遣的心,利用時間開始以巴克禮羅馬字聖經為本,著手把新舊約聖經一個字一個字翻寫成台語漢字聖經,共計120萬字。
另一位也在綠島坐牢十年的難友胡鑫麟醫師,(1919~1998,小提琴家胡乃元的尊翁),二人為一生患難之交,他們都是台灣白色恐怖時代,歷史悲劇的印記。
王源教授是台北高等學校三年級時被徵召的學徒兵,於戰後進入台大醫學系,一年後經當時台大日籍學者早坂一郎鼓勵,轉入早坂教授的地質系(學生只有二人,另 一位是新竹中學畢業考進的孫適),王源原本就讀台北二中和台北高校時有意選擇文科,前後經四位日籍老師點醒─文科學生先上戰場的警告,結果有了不同的人 生。
問:老師,您可以對年輕一輩想從事傳記文學的朋友提出一點忠告或心得嗎?
曹永洋:最要學的是我的人文關懷,其次是資料收集,要寫故事,年輕人要練好文筆。祝福大家成功。
【曹永洋簡介】
曹永洋為國內知名傳記作家,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(二屆,1960年畢)。曾在中學任教30年,退休後擔任志文出版社新潮文庫總編輯、台灣史懷哲之友協會志工。著有《歷史人物的回聲》,近年完成之本土人物傳記,計有:陳五福、郭維租、胡文池、馬偕、林宗義、林恩魁等六本。《陳五福傳》曾獲中國文藝協會傳記類 獎及該年度(1993)十大本土好書的肯定。本人更獲2006-2007年度台北西區扶輪社的「台灣文化獎」殊榮,對台灣文壇貢獻良多。
http://alumnus.thu.edu.tw/news/1/12145
陳文發訪談
陳文發·2016年1月11日
作家的書房 (曹永洋 篇)
多少往事堪重數
和曹永洋老師相識多年來,每每提及要去他居所拜訪,請他談談寫作與書房的話題,他總是說四十幾年的老公寓,亂七八糟、無法見人。我們經常約見面的地點,不是在他住家附近,工作十多年志文出版社的大客廳,就是在他住家另一頭的天母書廬,這兩地似乎可說是他居所之外的客廳與書房。
九月六日 (2015?),早上九點半,我帶著幫他在網拍上購得季季老師寫的《休戀逝水—顧正秋回憶錄》,前來志文出版社按門鈴,進到出版社的客廳坐下後,張清吉先生的女兒,端來杯熱茶說:曹老師家住在大馬路對面的巷子裡,應該快到了。她走回編輯部,聽到她打電話給曹老師的說話聲,不一會她又走出來告知我:他以為是約十點,不過他剛出家門,走幾步路馬上到。她要我先坐會喝口茶,也可看看座椅後方幾櫃志文歷年出版的書籍。正當我來回推移著活動式書架,發現內層書架上的書籍,有好多是我未曾看過的世界名著時,曹老師已來到客廳,他向張小姐寒暄後,我與他坐在桌角的兩邊,開始閒談起來。
曹永洋與新潮文庫叢書合影
他從提袋中取出一本相簿,翻開一張張向我說明照片裡的人物是誰:這張是胡適來台時和傅斯年、黃得時的父親黃純青等人的合照,全都是名人,這張是林宗義,他是首屆總統文化獎得主,我寫過他的傳記《林宗義的故事—化悲情為大愛的人生路》,他父親是林茂生博士,二二八時被秘密殺害,他大哥林宗正早逝,妹妹林詠梅是東海第一屆外文系,弟弟林宗光是東海第四屆政治系。這張是史明最早的一張照片,還是嬰兒時期,他老家也住在士林街上,他父親當過板橋林家的管家,他從母姓,五十三歲就過身了,父親本姓林,名濟川,八十三歲辭世。2015年史明先生出版回憶錄,在童年和早稻田部分很精采。 (末2行遵曹永洋先生吩咐,更正、補充。2016年2月21日,鍾。《史明回憶錄》2016年2月27日正式發表。)
他一頁頁往下翻,持續說著:這張是我年輕時還未結婚前在合歡山拍的,這張是我父親曹賜固畢業於日本岩手醫專的畢業照,這張是我曾祖父曹迪臣,這張是林熊祥,他是林衡道的父親,我和林衡道的太太杜淑純女士還有往來,他是杜聰明博士的女兒。當他還要往下繼續說明時,我整個腦袋不停地冒出問號,這無關書房與寫作的話題,我非常不好意思地打斷,插話問他:您是哪一年來志文新潮文庫工作?他說:是一九九O年,當時公立學校教師,教滿二十五年即可退休,也剛好薪水調高,又趕上施行月退金制度。我年輕時脾氣壞,不會用丹田發聲,常患感冒,支氣管的老毛病一再發作,把喉嚨弄壞了,差點成了榮總無聲俱樂部的會員。私立淡江中學教了三年資歷不算,從士林初中教到中正高中整整二十六年,五十三歲那年,申請退休,現在成了領十八趴的全民公敵。
志文出版社的大樓,是畫家林崇漢所設計。
說到教職退休後:我向志文出版社創辦人張清吉先生,毛遂自薦要到出版社工作,我和我太太鍾玉澄老師,與張先生原是讀者與譯者的關係,後來變成朋友,張先生這一聽,面色有些凝重,我向他表示,我試看看好了,如果不能勝任,我會自動辭職。往後每星期一、三、五到出版社上班,寒假休一個月,暑假休兩個月,讓我更有時間寫作,十二年間,寫出七本人物傳記,在新潮文庫任總編輯的編輯檯上,從新潮文庫第二百四十號編到五百多號,加上其它推理小說等書系,共計編出二百多種,從台灣出版業全盛時期,直至漸漸走下坡才離開。之後持續投入台灣史懷哲之友協會志工、也為張良澤主編之《台灣文學評論》季刊,以及其他朋友出書前的校對志工,最近已開始著手寫《憶往錄─—寫給今世有緣交會的靈光》希望能在離開人世之前完成。
我問:幾年前曾聽您說,離開淡江中學是因為打學生的關係?他說:那是原因之一,在我去年出版的《八芝蘭‧天玉齋隨筆》有篇〈悔〉就是寫這段往事。東海中文系畢業那年,其實可以透過我父親的關係,去士林初中教書,因我父親是士林初中創校委員,邵夢蘭接任校長後,要與地方搞好關係,曾請我父親去擔任駐校醫師,但我因沒教書經驗,怕傷我父親的清譽,經我父親的朋友,淡江中學數學老師陳添居先生,介紹去淡江教書。當時淡江中學的校長陳泗治先生,也在士林教會當牧師,是非常有名的鋼琴家,〈台灣光復歌〉即是他作的曲,他在日治時代就像呂赫若一樣,也去日本留學,攻讀音樂。他是社子三角埔人,早年社子還屬於士林區,兩岸間有座吊橋,基隆河截彎取直後拆除,現在劍潭捷運站的造型,即是原來士林老吊橋的樣貌。
曹永洋與他父親曹賜固醫師的作品
他說起早年在淡江教書的往事:那時代,只要大學畢業,不用考試,經人介紹就可以教書,我在淡江三年教過文星書店蕭孟能的公子蕭廣仁,從初一教到初三,在學校也曾看到讀高三的吳炫三,在進校門口右手邊的餐廳二樓畫畫,他的美術老師是陳敬輝,就是王昶雄《奔流》小說裡的男主角,他是馬偕的大女兒偕瑪連嫁給陳清義牧師後沒生,抱養來的養子,他留日與日本女子結婚也沒生,抱養的女兒陳淑貞我也教過。馬偕的二女兒偕以利也嫁給台灣人柯維思長老,他兒子柯設偕,曾任代理校長,當年在淡水街上,還能經常看到偕以利,她四季都穿全身黑色衣服,拿一隻黑色洋傘,她見人都以兩句「平安、平安」打招呼,淡水人稱她平安婆。
在淡江第三年,我住進日治時代留下來的體育館裡的單身宿舍,出來就是馬偕墓園,馬偕早期的學生郭馬西也葬在那裏,其它都是與馬偕有血緣關係的親屬,牆外是早期外僑公墓。我記得那天是初春黃昏,吃過晚飯在球場散步時,看見兩個住宿高中生,拿著竹竿在打架,把他們叫過來問話,他們說是在玩,我說萬一不小心刺到眼睛怎麼辦?就讓他們回去。隔天一早,吃完早餐,學生已陸續抵校早自習,走回宿舍的路上,我看到兩個男生蹲在升旗台的台階上竊竊私語,我認出其中一個就是昨晚拿竹竿打架的學生,另一旁體格碩壯的男生,眼睛狠狠瞪著我,臉上顯現出輕蔑不屑的表情,我感覺昨天那個被我糾正的學生,正跟他嘀咕甚麼。我那時年輕氣盛,教了三年書,還沒學生敢用這種眼光瞪我,實在憋不住這口氣,我叫那碩壯的男生過來,他大搖大擺,傲慢神氣地走過來,我問他你瞪我幹甚麼?他說我沒瞪你呀!我看他這種傲慢的態度,竟動拳頭,一股勁的往他臉上揮過去…………
黃哲斌曾任職《中國時報》記者,去年在的著作《父親這回事:我們的迷惘與驚奇》中,有一段他描寫中正高中的國文老師:「高中三年,對我影響最大的國文老師曹永洋,出身士林教育世家,是史學家曹永和的堂弟。上課時,曹老師經常引介志文出版社的新潮文庫,偶爾岔題聊到歷史與政治,他黝黑精瘦的臉上,會擠出深若美國大峽谷的皺紋,順便飆句台語三字經。有次,他講到激動處,忍不住握拳猛力捶打桌面,嚇醒不小心睡著的同學,他以為被老師點名,趕緊自動站起來喊「有」,惹得全班哄然大笑。」他接著往下寫道:「曹老師是我們那年代的「麻辣鮮師」;對我而言,他是大人世界複雜知識的一扇窗戶,....他不時在課堂上,稱讚我的作文「有想法」(天知道,十七歲的我,除了急著想把馬子,嘗試交換體液的滋味,哪有甚麼真正想法)……他上課時滔滔博引史懷哲、居禮夫人、尼采、叔本華、太宰治、芥川龍之介的名句,那些外國人的名字,那些課本沒教的人性故事,支撐了一段寂寞的,懵懂的,挫敗的,家庭關係日益惡化的青春期。」
曹永洋與他太太鍾玉澄老師的翻譯作品
向曹老師提及這段描寫他的文章,他微笑的回說:我朋友看到黃哲斌寫的這本書,說我人長得這麼斯文,怎會譟幹六譙?他怎會把你寫成這樣?我說我大概就是他形容的樣子,所以我不教女生班。前陣子允晨文化發行人廖志峰,碰到前任蘋果日報社長杜念中,他得知廖志峰是中正高中畢業,詢問之下也是老曹的學生,他跟廖志峰說他高二時被老曹K過,他可能被我修理過,但我已不記得了。其實我教書三十年沒拿過藤條,被我用拳頭修理過的都是特殊案例,有一個學生高三下時,帶小叔來辦公室找我,說他父親中風,沒心情上課,要辦理休學,要以同等學歷考大學,當時我住家樓下被開印刷廠,日夜不得安寧,沒去他家探訪,便為他辦理休學。
隔沒兩天,他父親來學校找我,他是士林街上打石仔,兩隻手臂比我這打羽球的還要厚實,我說您不是中風,躺在醫院嗎?他邊罵邊跟我道歉:那個畜生,幹伊娘、駛伊娘咧,我從來沒生病過,昨天在家用皮鞭抽了他一頓,還給他兩拳。原來那位冒充小叔的家屬是學生找來的臨時演員,為了這學生我只好放下身段,經過一關關困難,幫他辦理復學。還沒半個月,他又和同學打架,我衝到教室,兩人已經打完,怒火中燒,跳過去重重給他兩巴掌,他驚慌退了幾步,其他學生都嚇呆了。隔天他問我,兩個人打架為什麼只打他一個,我說這兩巴掌就算在騙我你父親中風,為你辦休學、復學的份上。他畢業後來家裏找我幫忙,說他父親不准他重考,要他去做粗工。如要補習非得考上醫學系,不然要把他打死。我去打石場找他父親勸服讓他補習重考,隔年考上中興農推系,他去台中之前曾來辭行,聽說他後來當了大飯店的主廚,這段經過也收入在隨筆裡的〈土球‧驢子‧大樹〉。
曹永洋自購書籍,放在書店寄賣推廣
說到這裡,已將近中午,隨他過馬路走一段緩坡來到天母書廬,先逛逛店裡的新書,發現有兩大疊《作家的書房》與廖志峰的《書,記憶著時光》放在顯著的平檯上,這時我才想起他曾在電話中,說他自購這兩本書,放在書店裡寄賣,因小書店進不到貨,他再以賣出去的書款,在店裡購買其它新書。在書店旁的麵店吃完午餐後,回到書店的座位區,曹老師點了兩杯百香果汁後,緊接繼續問他:這裡可以說是您的書房?他嘴角微微上仰,笑了一下說:有朋友來天母就約在這裡見面,這裡夏天有冷氣,我寫作都在天母圖書館,我說:那這裡比較像是您家的客廳,可以形容一下您家客廳以及書房的狀況?他說:我家客廳沒這麼大,客廳裡一張長桌、沙發、電視,還有孫子的小書桌,反正很亂,書全堆在單人房裡,我太太經常問我買那麼多書幹嘛!以後要留給誰?我說以後就想辦法整車載給二手書店好了。
說到書房,他說:前陣子買到一本鍾肇政幫林佛兒的林白出版社,翻譯連城三紀彥的推理小說《一朵桔梗花》,書內有篇鍾老的翻譯序文,寫道: 那時林佛兒在辦《推理小說》雜誌,建議鍾老也寫推理小說,鍾老說翻譯了這本推理小說之後,才知道我不是甚麼東西都能寫。鍾老、葉老也幫志文翻譯過推理小說,那時林衡哲從美國寫信給張清吉先生,要他卡差不多咧!說他們兩位是台灣文壇大老,叫他們做翻譯工作,簡直是殺雞用牛刀,他可能不曉得鍾延豪車禍後,鍾老一毛錢都拿不到,還賣掉他父親留下的房子、土地,當時他非常需要錢,瘂弦也很幫忙,只要鍾老投給《聯副》的稿,聯合報系世界各地的報紙副刊全部轉載,讓鍾老多賺點稿費。
天母書廬窗外一景
以前曾聽您說,陳映真是鍾老介紹您認識的?他說:沒錯,我一九六一年服役回來,看到鍾老在《中央副刊》連載,《濁流三部曲》的第一部《濁流》,配有名畫家李靈伽的版畫插圖,當時我還未曾親眼見過女性的裸體,初讀相當震撼。陳映真也是這時與我分別寫信給鍾老,鍾老回信說,有一個人一定會成為你的好朋友,經通信介紹,和陳映真從那時開始成為朋友,一直到後來同是《劇場》、《文季》寫稿的朋友,在文友中陳映真寫給我的信最多,約有一百多封。
轉回到他為何脾氣經常暴怒的話題,他說:來到士林初中,邵夢蘭校長的高壓政策,讓每個教師壓力都很大,她曾在週會,對著全校師生說:「老師生來就是要挨罵的,你嚴,現在學生罵你;你鬆,將來會到墳上罵你。」我很會教書,但不會管學生,對學生採開放政策,教高中部時,學生沒幾班,評定學生操行成績時,校長就坐在那裏,後來辦華嚴、莊嚴出版社的范姜星釧當時是高三我教的學生,他可能不知道我給他操行甲等,是經過一番奮戰。校長在一旁說曹先生,這個學生是不是能打乙等,我說不行,這學生我打甲等,是我考量他平常的行為,不是隨便打的。那時校長已開始注意到我上課的言論,校長室可收聽到各個教室老師上課的情形。他說到這,我狐疑的說:那麼多間教室,怎麼可能全部監聽得到?他似乎有些激動,大聲說:怎麼不可能?我隨筆裡有篇〈多少往事堪重數〉裡面有寫到「領袖事件」。
他接著急速轉彎,談到陽明山管理局局長:周象賢是第二批庚子賠款,六十名中排第二十名,去美就讀麻省理工學院,回到中國沒當工程師,從政當了杭州市市長,當時江學珠是杭州女中的訓育組長,邵夢蘭是她的學生。我說這跟士林初中有何關係?他回說當然有關係後,接續著說:陽明山管理局只有周象賢和早年創辦惇敘高工的施季言局長,是學者出身,其他歷任局長全是戴笠情報系統出身的。他越講越深入,越鉅細靡遺,不得不插話再問他,這跟士林初中有何關係?他持續的說:士林初中曾經一度被福州幫控制,第二任校長是我父親的朋友何江山先生,人太古意,辦到快倒閉之前,周象賢有杭州這層關係,親自九顧茅廬,請當時在一女中夜間部當教務主任的邵夢蘭來當校長。我問:陽明山管理局除了管山,連學校人事也管?他說:當時老蔣住在士林福林里,所以士林、北投是特別行政管轄區,各個學校、機關人員全都由陽明山管理局管轄。
我問:校長為何堅持打范姜操行乙等?他說:范姜在學校看李敖的書被檢舉,校長高壓控制思想,她要打這學生乙等,我認為等於是她要打我操行乙等,我堅持不讓步,最後校長說,曹先生雖然還是堅持要給他甲等,但我還是要叫他來辦公室,親口告訴他,他的操行是乙等,她這樣就有台階下了。高三下學期,操行評定開會,當天我正好後備軍官教育召集,得去士林陽明戲院看勞軍電影,怕校長趁我不在時又舊戲重演,我特別交代賴祥雲老師,果然校長又要打他乙等,賴老師舉手,曹老師有交代要打他甲等。高三下學生是看不到操行成績的,但這紀錄會跟著他一輩子。
接著談到「領袖事件」:夜間部莊吉發老師,在課堂講領子與袖子是衣服最容易髒的兩個地方,提綱挈領,只要用力甩一甩,衣服就挺起來了。我們學校屬陽明山管理局管轄,學生中有不少管理局職員的子弟,有一位學生回家告訴家長,歷史老師很奇怪,上課講「領袖」講了五分鐘。隔天莊吉發老師被校長叫去,你為何上課講這麼無聊的話?你自己想辦法,叫他滾蛋,好在他已拿到台大歷史碩士,後轉到智光商職任教,拿到歷史博士學位後進了故宮當研究員,現已退休。
當時夜間部師資陣容比日間部堅強,都是一邊就業一邊讀碩士、博士班,以及準備出國留學,黃振鵠、蓋浙生、邱啟鐊、莊萬壽、莊吉發等,都曾在士林中學教過書。他說到學校師資,我想起:印象中您好似提過張良澤教授也曾在士林中學教過書?他說:沒錯,張良澤在日本關西學院取得文學碩士學位回台,曾在士林中學與我同事一年。他回台翻譯出版的第一本書就是《金閣寺》,三島由紀夫是當時他最崇拜的作家。我記得的非常清楚,是一九七O年的冬天,那天中午我回家吃飯,在黑白電視裡看到轟動全世界三島切腹自殺的新聞,我連忙趕回學校告訴他這不幸的悲劇,不久他被台大邀請去談三島文學傳奇的一生。
天母書廬是他每天必報到的書房
我問:有發生在您個人親身的經歷嗎?他說:在隨筆裡有篇〈父親的形象〉寫的就是陳映真的父親。陳映真那年九月,原預定要到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班報到,六月因「台灣民主同盟」案被捕之前,記得是五月份,他來士林找我,跟我說劉大任與蒙韶兩年前已出國,他現已被盯上,說我資料比較清白,一定會有人查到我這裡來。我參加過兩次讀書會,但我跟他基本上是文友關係,好家在事前他先來跟我通報。六月份陳映真被捕後,我在初中部上暑期課業輔導,那時還沒有高中部,記得一早七點準備去學校上課,黑頭車來到我家門口,出示一封信,信封內是紫色不透光的,我一看信件內容,是警備總部派人來帶我去傳訊,臨時跟我父親說去警總一趟,我就跟他們上車走了。
傳訊地點在三張犁跟六張犁之間,過程都一樣,一個扮黑臉,一個扮白臉,坐中間的都不講話,三個人三種表情,黑臉問我,你明知道他有這樣的思想傾向,為何不檢舉?我說我和陳映真只是文學上的朋友,要我把自白書寫出來,並強調沒事就放你回去,有事的話,你要有心理準備。我寫了大概五、六千字,其間中午吃了便當,去上大號一次,離開前要我不能讓別人知道被傳訊的事。被傳訊只有我父親知道,那天離家,我父親四處去找地方民代幫忙,地方民代也是說,有事的話也無能為力。我太太是多年後才知道一些,她也不是很清楚。三十年後,我才知道黃春明、李日章、王禎和等人都被傳訊過。他接著補述說:被傳訊之前,警總已經在查我的信件,陳映真的父親,後來跟我說,我是第一個寫信給他,告知陳映真出事的人。傳訊最後,黑臉問我:你在信上寫,您點的火,會越來越高,是甚麼意思?我才知道寫給徐復觀老師的信,被警總攔截。當時徐老師最寄望的兩個學生,梅廣、杜維明都在海外拿到博士學位,我寫給徐老師的信,內容大概是說,您當年播種的種子,如今已開花結果,您點的火,會越來越高、會越來越旺。
他接著憶起,一年半後另一起被調查的往事:初中部教過的學生施智璋,他是新潮文庫版《荒野之狼》的譯者,高中考上建中,他父親是警察,檢舉他兒子讀了建中以後,交上一些壞朋友,行為怪怪的,思想組去他家調查,問他書架上的書都是哪來的?施智璋說三分之一是自己買的,三分之一是向士林初中的曹老師借來的,另三分之一是向學長錢永祥借的。他被調查後,還好先來學校通報我,不久陽明山管理局負責思想的第四組來學校問話,我還記得那人姓徐,他說你能不能把你家裡的書,抄一份書單給我?我說好啊。回到家想想,為以絕後患,把大學時期買給我父親看的《自由中國》等等以及陳映真的一百多封信,全部放火燒掉。書那麼多要抄到哪時候,也就懶得抄。那位姓徐的,再度來學校找我,我直截了當跟他說,我父親是士林街上的曹醫師,你自己去我家看好了,之後沒再來過。
寫信給鍾老,執筆的手
請您描述一下,當年參加讀書會的情景,他說:其實也不是讀書會,第一次已忘記在哪個地方,陳映真寫明信片來說《劇場》雜誌要再校對一次,我循著地址去現場,才知道校對只是表面通訊的名義,我記得那次有李日章、劉大任、蒙韶等人,我大多不認識,劉大任之前跟我同時上成功嶺教育召集,陳映真寫信來說他有個朋友也在成功嶺,於是我們約在某個升旗台前見過一次面。那次聚會,主要由陳映真與蒙韶兩人主持,當時彭明敏、謝聰明、魏廷朝剛被捕不久,報告〈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〉的內容,以及台灣往後在國際地位局勢,可能產生的變化等。
第二次陳映真也是寫明信片,通知《文季》要在某某地方校對,我跟他約在巷口等,還沒進屋前他說,不是要校對,如沒興趣可先離開,我想既然來了,就進去坐坐,我忘了那地方在哪裡,是一幢日式房子,進去室內陳映真把阿肥從聚會的房間裡叫出來招呼我,我那時不知道他是丘延亮,也不知楊蔚曾在《聯合報》「這一代的旋律」專欄中報導過他,多年後才知道他和李泰祥都是許常惠的學生。那次很可能就是在阿肥家裡。不知怎的,跟阿肥沒談上幾句,他居然說「他媽的,貝多芬算甚麼東西!」他當時非常驕傲且自負。貝多芬是音樂之父,是我最喜歡的音樂家,我心裡一股怒火上來想著,陳映真怎會跟這種瘋子在一起?正當我起身要離去時,陳映真從房間走出來,說現在都五點半了,準備食暗頓,要吃水餃了。我沒告訴他我執意離開的原因,他也覺得奇怪,我怎會拂袖而去,送我出巷口時,他說咱們都是哥兒們,這些都是小事情,咱們都是這樣吵來吵去的。
是阿肥那句「他媽的,貝多芬算甚麼東西!」救了我一命,如果我留在那裏吃水餃,就可能進到牢裡去了。眼看落地窗外,天色已漸漸暗落,最後問他:聽說您在課堂上,都在談現代文學與世界名著,學生不會抗議嗎?他笑說:我都說一半一半,我想國文課本,學生自己看就可以,當時初中部的學生國文程度非常好,我切一半瘦肉、一半肥肉給學生,但也有學生認為講這些東西幹甚麼,升學考試也不考。我曾不具名請學生用寫的,對我個人提出意見,有學生寫說,初一、二讓你教還沒關係,初三還講那麼多課外的東西,我們還要升學哩!意思是要我卡差不多咧!我想想也有道理,要完全照課本教那很簡單。我認為三十年後,學生才會知道老師是否有對我發生過影響,也許閒話可能讓學生更受用也說不定。
走筆至此,我想起曹永洋八月中,在廖志峰《書,記憶著時光》新書發表會(2015)上的致詞:作為一個常常被學生提到的啟蒙老師,我現在已開始分享學生們的成就,我不知道我的學生們已走到這樣的地步,中學老師已遠遠被拋到後面去了。我只是一個曾經在他們的課堂上,講過一些故事給他們聽的無名教師。
發表於2015年《鹽分地帶文學》雙月刊十二月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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